江知宜在宫中呆了许久, 一直盼着想要出去,却始终不得所愿,现下突然让她出宫, 倒一时回不过劲儿来,总觉得有些不真实之感。
但皇上已经为她提前备好了车马和轿撵,所有东西一应俱全,轿撵就停在长定宫门前,等着送她到宫门处,她便能再乘马车回镇国公府。
江知宜收拾妥当, 在殿内踱着步子, 观望眼前的一切, 香炉中依旧在升着团团烟气儿, 顺着房梁而上, 缠绕在整个宫殿内, 使得各处皆是熏香的气味儿, 梨花木的轩窗半开着, 冷风顺势吹了进来,直冲进殿内, 在吹散香味的同时,又掀起床榻上薄如蝉翼的帘帐,拉扯成欲说还休的姿态。
仔细说来, 其实这殿内的一切也没有什么可怀念的, 闻瞻那日说让她只要有喜欢的东西,都尽管带走,但她瞧了许久,也思索了许久,实在没想出有什么值得她带走的东西, 况且这里的东西没有一样真正属于她,她带走做什么
但即使不喜欢,却不代表她不会触景生情,况且还是在今日这样的境遇下,放眼望去,这满殿的物什,每一件都能让她想起些许事情来。
比如那扇屏风,她曾躲在后头看了一场皮影,落在白布上的小人拥有百般姿态,喜笑嗔怒、样样生动;还有那张软榻,她躺在上头被施了无数次针,犹记得第一次施针的时候,她被吓得胆战心惊,是闻瞻替她遮住了眼;转头再望金楠木的梳妆台,她又想起有次坐在那圈椅上,任由闻瞻给她擦干散落满肩的湿发,发上的水珠坠入绒毯中是无声的,但她那日听到他如擂鼓响的心跳。
还有许多事,她以为自己不会记得,可是其实心中记得清清楚楚,好像昨日刚刚发生过一般。
思及此处,她心中一时五味杂陈,暗暗劝自己不必多想,正如兄长和皇上所说,她应当将这一切都当做旧梦一场,今日梦醒,她从这深宫之中走出去,从此获得自由,再也不是束在金笼子里的鸟雀。
殿外已经有宫人来询问,问她打算何时动身,她抬声应了句“略微等等”,快步走到梳妆台前,一把拉开底下的屉子,自其中取出个描金
锦盒来。
她掀盖瞧一眼里头的东西,用手指轻轻触过,冰凉的触感让她忆起那夜的孤注一掷,她咬了咬唇,快速合上锦盒抱在怀中,又用身上的斗篷略微掩住,方缓缓出了殿门。
梁日居等在宫门前,瞧见她出来,立即迎了上去,要去接她手中的锦盒,江知宜却只道“不必”,她停下碎步,抬头望了望头顶“长定宫”三个笔走龙蛇的鎏金大字,竟生出几分恍惚之感来。
江知宜偏了偏头,并未直接上轿撵,而是问一旁的梁日居“咱们还用等皇上吗”
自那日皇上来过长定宫,说要放她离开之后,两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,她也说不明白为什么,总觉得今日都要走了,皇上应当会来见她一面。
倒说不上是期待还是什么,只是觉得万事有始有终吧,既然一切将要结束,总得结束的彻彻底底,今日走出宫门,她兴许再也不会踏进这琼楼玉宇。
“皇上并未说让姑娘等着,您若是想见皇上,要不我命宫里奴才去禀一声”梁日居想了想,确定皇上那日虽然嘱咐了他许多,但却不曾说过今日会来。
“不必了,皇上事忙,咱们何必再去惊扰。”江知宜回头张望着斜角宫道,确定并无圣驾的影子,方转身上了轿撵。
待锦鞋踏上轿撵的那一刻,她又是一顿,再次抬头望了望远处,像是在刻意拖延。
四下呼啸的冷风从她身旁吹过,扬起她身上的斗篷,灌进满怀的冷风,衣裳上的淡彩梅兰竹纹,随着风动不断摆起,衬着她消瘦清减的身形,是别样的风姿。
“江姑娘,咱们走吗还是再等等”轿撵前伺候的宫人似是看懂了她好像在等人,放下为她掀起的帷裳,温声询问。
“走走吧。”江知宜有些不好意思的冲她笑笑,最后看一眼远处,终于垂头弓腰,钻进了轿撵之中。
轿撵缓缓而行,很快出了长定宫所在的那条宫道,江知宜在轿中坐得安心,不曾再转头看,所以并未发现宫道尽头,伫立着一道身影。
那身影始终一动不动,只是眼看着她乘坐的轿撵愈行愈远,最终消失在重重宫阙之后,方淡淡道“咱们回去吧。”
“皇上,您真的
不再见江姑娘一面”李施跟在他左右,小心翼翼的询问。
他着实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,他早早的便告知皇上,江家小姐打算今日走,皇上那时知道之后,并未有太大的反应,也没说要来送人。
但适才皇上批阅奏折的时候,不知想起了什么,又突然问他江家小姐可离了皇宫,而后不等他着人去问,便二话不说的要来长定宫一趟。
可来都来了,皇上好像压根不打算见人家,只是站在这儿吹风,等着轿撵走远,也不曾在江家小姐面前现身。
“不是见过了吗”闻瞻偏头又望一眼轿撵离去的方向,清冽的声音带着难掩的落寞。
有时候这世间的事儿,真如轮回一般,当初他亲眼望着她一步步踏入他的桎梏之中,今日又亲眼看着她一步步走出去。
“奴才的意思是说,不让江姑娘见见您吗”李施偷偷抬头打量着闻瞻的神情,再次出言问道。
他是个不知情爱的太监,更不知风花雪月之事,但他在一边看得着急,越发觉得猜不透皇上的心思,明明心里在乎,却又不肯说,还要故作释然的将人送走,哪里有当初将人弄来时的狠心与决绝。
“不必了。”闻瞻拢了拢衣上的衣衫,抬步往前走去。
走了就是散了,都到了这个时候,他何必再露出依依不舍的姿态来,他的确是不舍,但江知宜此时恐怕高兴的很,因为她终于可以脱离他,若他此时再出现,那就是在给她添堵吧
不过他刚刚隐隐瞧见,她身上的那件斗篷好像还是他当初送给她的,雪青色的锦布,毡帽上的那圈狐狸毛,处处看着都眼熟,只是他离的太远,衣裳上的花样没法子看清楚。
仔细想来,那还是带她去陵山的时候,为了不让她受冻特意命人做的,那花样是他抉择许久才选出来的,难为她现在还肯穿,没因为是他送的,就彻底舍弃。
李施亲眼看着皇上脸上的神情,时而冷傲消沉,时而又露出些难得的温和,更觉圣心不可揣测,唯恐略一失言要惹得皇上震怒。
他不敢再提见不见江知宜的事情,心有戚戚的要岔开话题,但他忘了,他们
此时已经走近了长定宫门前,他不提,总有不长眼的奴才要开口。
如此想着,长定宫门前的奴才当真是迎了上来,拱手行礼之后,只道“参见皇上,奴才们不知道皇上这会儿回来,这就去备茶水。”
说着,那太监就要抬手把他往宫里引,闻瞻却抬手止住他,略抬了抬眼皮,透过大开的殿门望了一眼殿内,只问“江姑娘走的时候,可带了什么东西”
那太监不知闻瞻为何问这个,但既然主子问了,他还是颇为认真的垂头沉思,将江家小姐离开的场景想了又想,方出声应道“江姑娘倒不曾带什么东西,奴才看她上轿的时候,好像只抱了个锦盒。”
他有意在主子面前落个眼熟,尽力回忆着那锦盒,又邀功似的夸大道“就是个描金的锦盒,不太大,奴才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东西,但江姑娘好像宝贝的很,梁大人要接过去替她拿着,她却不肯,一直抱在自个儿怀里。”
“描金锦盒”闻瞻疑惑的皱了皱眉,不知道有什么宝贵东西,值得江知宜如此珍惜,还要一直抱着。
那太监重重的点头,生怕他不信似的,又接着补充“江姑娘走的时候,的确是只带了那个锦盒,旁得什么也不曾有。”
闻瞻点点头,一时没想出那里头会是什么东西,但是也没有再多问。
“皇上,要不您进去瞧瞧看看什么东西少了,不就知道江姑娘带走什么了吗”那太监出着主意,再次将他往里头请。
“朕就不进去了。”闻瞻眉心微低,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,他往前走了两步,最终也不曾跨过门槛。
他沉默着,不知在思索什么,片刻之后,方嘱咐一旁的李施“往后朕不会再来长定宫了,你命人将这处地方收拾好,彻底锁上,不要允旁人接近。”
边说,他边抬手指了指满宫候着的宫人,接着道“这些宫人们,也分派到各宫去吧,不必守在此处了。”
“什么”李施被他出乎意料的决定惊到,犹有些不可置信的相劝“皇上,这之前是您的寝殿,要是将它锁了,您往后住哪啊,总不能一直宿在正和殿吧”
他们的皇上要是日日歇在批阅奏折的地方,一直没个定所,这样成什么样子恐怕那些言官们,又要有长篇大论进谏了。
“这宫中又不止长定宫一处宫殿,没了这处,再寻一处便是了。”闻瞻泰然自若的回应,并未将这样的事情放在心上。
左右不过一个住处罢了,现下他不想住在此处,害怕自己是个没本事的,会忍不住睹物思人。
长定宫的一切,大概都能让他想起江知宜,想起两人呆在一起的情景,况且有些记忆并不算美好,再次想起,便是忍不住的难受。
“是,奴才明白。”话都说到这份上,李施自然不敢再多言,只是心中暗暗盘算着,要尽快让人去准备其它的宫殿。
皇上性子怪,稍有不慎便会触及他的禁忌之处,当初准备这处地方,是废了极大心思的,现下又要重新择住处,并不是件轻松之事。
轿撵刚出了东宫门,江知宜便随着宫人指引,准备上提前备好的马车,她站在宫门外,与凤城龙楼仅有一墙之隔,但就是这一墙,将她困住许久。
她望着眼前城高池深的巍峨楼殿,还有些失神,对于自己能如此轻易地离开仍觉不敢置信,转眼间,这其中座座星罗棋布的宫殿,从此以后,就再与她无关。
“江姑娘,咱们快走吧,宫中早命人到镇国公府传过信,兴许镇国公此时正等着您回去呢。”梁日居立于一旁,温声催促着。
“好。”提起她父亲,江知宜心中既是欣喜,又是难过,欣喜于她终于可以见到父母,难过于归家的只有她一人,若是看见她,父母必然又会想起兄长,届时恐怕是心痛难忍。
想起兄长,她心中也是一阵抽痛,只觉得难受的紧,明明她兄长是去救她的,但如今剩下的只有她一个人,她该如何面对父亲和母亲,怎么同他们说兄长之事
虽然皇上那日告诉她,她兄长并无谋反之意,会为她兄长正名,也会饶恕镇国公府,这或许会维护镇国公府的颜面,让父母亲人不至因为兄长获罪,但是对于父亲和母亲来说,所谓的名声只是安慰罢了,什么能及得上长子性命重要呢
她暗暗轻叹一
口气,提裙上了马车,却不舍宫外之景,偷偷掀起帷裳,往外张望着,这样的景致,已经许久没有见过。
梁日居坐在马车前的横木上,透过车帘,有些担忧的询问道“江姑娘,虽然您答应让我以后跟着您,但是若进了镇国公府,镇国公会不会不允您身边跟着这么多侍从而且我若是随侍左右,是不是有损您的名声”
他虽然身在宫中,但对宫外的人情世故了解的很,不管是哪家的名门贵女,都是长居深闺,压根不曾出门之人,自然也极为在乎自己的名声,他可从不曾见过,哪家的千金小姐身边跟着如此多的侍从,况且镇国公固执腐朽的名号在外,必然也不允自己的女儿身边,有侍从跟随。